■新闻背景
刘成菊的丈夫是才力。在上世纪90年代的沈阳微密圈小马漫漫,这是个家喻户晓的名字。1990年北京亚运会上,才力打破了亚洲纪录,摘取了亚运会冠军的奖牌。一生之中,才力一共获得了20多个亚洲冠军,还有40多个全国冠军。人们称微密圈小马漫漫他为“亚洲第一力士”。
当年那个站在冠军奖台上,手捧着金牌和鲜花,面对着镜头骄傲微笑的才力,自有历史去铭记。而刘成菊坐在自家简陋的窗台上,把烟屁股扔在罐头盒改成的烟灰缸里,回忆的是她那落魄之后的丈夫。听起来似乎很难相信,这两段境遇完全不同的人生轨迹,会被拼接在同一个人的身上。
1990年建的老居民楼,阳光刺人眼睛,天儿让日头晒得正热。刘成菊搬个小马扎坐在敞开窗户的阳台上,身边家里日用的锅碗瓢盆、油盐酱醋包围着她。阳台的顶棚塌了,刘成菊抬头瞅了一眼,没理会。她望着窗外,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。
“煤都”辽宁抚顺,铁轨穿城而过,隔几分钟就有一辆长长的火车,鸣着汽笛从刘成菊抽烟的窗台下“轰隆隆”地驶过。火车呼啸的声音,盖过了刘成菊叹气的声音。
抽烟是日子变苦之后刘成菊养成的坏习惯。至少,这不可能是她当举重运动员,拿全国举重冠军的时候能做的事。“微密圈小马漫漫我心里憋闷啊。”刘成菊不好意思地笑笑解释。
“亚洲第一力士”退役后当保安
哭说“不干就要被下岗”
在世人和家人的眼中,才力的落魄可能要从1997年开始算起。在八运会的预选赛上,才力旧伤复发,从此与他的举重运动员生涯作别。在那之前,他在亚运会的赛场上肩扛杠铃,是获得荣誉的英雄。在那之后,他差点要去当搬运工,最后回到“体育大院”去当了一名看门的保安。
1998年,刘成菊嫁给了才力。她说那个时候,才力的生活已经开始落魄了,但他们的日子还算是幸福的。“刨除掉经济的问题,我们俩一直很幸福。”刘成菊说。
“和才力搞对象的时候,他带我上街,给我买开心果。我说这东西太贵了,现在工资没有多少,可得省着点儿。然后他给我买了根儿冰棍,带我去看电影。他问我,你到底看上我啥了,为啥要跟我微密圈小马漫漫?”刘成菊抽着烟,说到这里眼底嘴角难得地换成了笑意,“我说,我看中的不是你之前的名气,也不是你的钱。现在咱俩都已经退役了,即使你是流浪汉,在外面捡破烂儿,我也跟你,因为我看中的是你的人。”
才力退役后,组织上安排他的工作,把他分配到交通部门。刘成菊陪着他去谈。“他们说,其他地方没有名额了,才力只能去当搬运工。他一听,心里很灰心丧气,挺伤感,也挺上火的,后来就不愿意听了。”才力的周围,现实生活正在发生巨大的变化,暴露出生活严苛的一面。刘成菊陪伴在丈夫的身边,却不知怎么安慰他在生活和心理上的巨大落差。
十几年正式举重运动员的生涯,日复一日地训练,给才力的身体造成了难以承受的重压。退役之后年岁渐长的才力,要开始面对并承受这些训练伤痛的折磨。
因为伤病,才力住院了。记者报道,领导去医院看视。刘成菊说,多亏当时一位甚有力度的领导去医院看望才力,很快才力的工作就有了安排。
记者(以下简称“记”):才力得到了一份什么样的工作?
刘成菊(以下简称“刘”):在“大院”门口当保安,看大门。
记:他心里肯定不舒服。
刘:不舒服他也愿意在那儿待着。因为他对那儿有感情啊,哪怕是看大门呢。其实才力离不开大院儿,他就希望能留在大院儿里头干点儿啥。他也想退役之后当教练,但他没有文凭啊。要训练新运动员,里头的道理他能说得出来,但就是写不了。那时候天天训练才能争荣誉,哪有时间上文化课啊。
记:在大院当保安,境遇怎么样?
刘:有成绩的时候和退役之后,差得太多了。(刘成菊无奈摇摇头)当保安,任何人都能“损得”才力。保安处处长就“损得”才力说,才力我告诉你啊,你要不好好干,就回家下岗,拿这样的话敲打他。
2003年,才力快半个月没回家,在大院看大门。有一天我跑去闹,我骂他说“你咋那么熊啊?这个时候其他人哪儿去了?你们处长哪儿去了?”你知道他咋说吗?他在那儿哭着跟我说,“媳妇儿要是我不在这儿上班的话,他们就把我整下岗了啊。”
这件事发生后没多久,2003年5月31日晚,由于睡眠呼吸暂停综合征,才力死了。当时媒体报道才力去世时候的境遇,称才力是“毫无尊严地死了”。
那个时候,才力年仅33岁,他和刘成菊的女儿刚刚2岁。拿了几十个冠军的“亚洲第一力士”,生前在他离不开的大院当了几年保安,“死的时候,家里只剩300块钱。”刘成菊说。
因才力遗孀名声反遭歧视冷眼
“我真希望我只是个普通人”
才力去世13年了,如今,他的女儿已经长大。
才力去世之后的日子里,他的遗孀刘成菊,对抗着生活中的贫困、疾病和歧视冷眼,努力把他留下的女儿拉扯大。
和才力一起在1997年退役,同样身为知名举重运动员的刘成菊拖着体重230公斤的身体走出了大院的大门。十几年过去,刘成菊的体重还是这样。弯着膝盖坐在小马扎上,刘成菊很不舒服。和丈夫同样有着十几年的专业体重运动员生涯,刘成菊的身体满是伤病。刘成菊一低头,后颈上露出鼓着的大包。她的左膝外高内低,右膝半月板损伤积水。颈椎、膝盖,这些伤病都是成年累月的举重训练熬出来的。狭小的阳台上,刘成菊弯着左膝,让右腿有地方伸直抻平,暂时松快松快。过几分钟再换一个姿势。身下的木头小马扎因为她挪动沉重的身体被压得“吱吱”地叫。
因为当举重运动员时形成的体重,刘成菊的心脏也有一长串各种病名的毛病。在家里心脏病发作的时候,女儿看着她躺在床上,胸口巨烈地起伏,紧着倒腾气儿,吓得坐在地上哇哇地哭。刘成菊让她赶紧打120。当急救人员搬着担架到她家时,看见她肥胖的身体,却找不到人手帮着把她抬下2楼。最后,刘成菊躺在床上说“算了,爱咋地咋地吧。”
2013年,刘成菊罹患乳腺癌。女儿发在网上的一篇求救的微博,终于在一段时间之后得到了世人的反应。一时之间,刘成菊家的门槛快要被前来采访的媒体记者,被前来慰问关怀的相关组织踏破。刘成菊拿到了一笔将近20万元的捐款去治病。
但是很快,刘成菊家门前,再度冷清得门可罗雀。病治完,又有新的病找上来,而日子又重新回到了以前的那般模样。
刘成菊的女儿跟她一样身体肥胖,因为身体之累,才15岁的年纪就有哮喘的毛病。为了给女儿治病,刘成菊欠了不少饥荒。前不久,她把沈阳的房子卖了。她和女儿没有了安身之所,于是搬到抚顺的母亲家里暂时栖身。这栋老式的7层居民楼,刘成菊从6层的母亲家往来上下,一只手拄着栏杆,另一只手扶着墙,一蹬台阶一蹬台阶地下。“去家楼前的菜市场买个菜,回来就累得不行了,手直发抖。”刘成菊说。
贫病交加的日子里,最让刘成菊不能忍受的,还是他人的歧视冷眼。
刘成菊所说的歧视冷眼,一方面是因为她的身材。而让她更加不能忍受的是,还有一方面,却是因为她是才力的遗孀。
记:这么多年过去,现在左右邻居还有人知道你是才力的妻子吗?
刘:知道。平常去买个菜,也都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,说我是才力的媳妇儿。然后就有人走到我面前来打招呼,“来买菜啊?这都买的啥啊?都是好的吧?”他们以为我拿了治病的捐款,以后每天就吃香喝辣的。孩子姥姥愿意吃手抓饼,孩子去买了给她。这事儿到了别人嘴里,就变成了“才力媳妇儿的闺女一买就买10多张手抓饼”。因为这孩子胖啊,还以为我们有用不完的钱,就得受这个气。
记:才力的名头还在你们身上有影响?
刘:是,现在走马路上也有人认得我。他们看到报道,也都知道我现在的处境,就说“不容易啊,名人啊微密圈小马漫漫!”什么名人啊?名人能当饭吃么?!(刘情绪激动,说话声音突然变大)落魄到今天了,我只是羞愧啊,臊得慌!我是名人,却是一身的病!把房子都卖了!名人?名人能顶一袋盐、一瓶酱油么?我一听到这个话,我就感觉……我还不如一个普通老百姓呢。
记:以前的名声,现在反而成了你的负担。
刘:名人?结果到哪儿都受歧视。说三道四的什么人都有,说的话贼难听。我真的希望我就是一个普通的踏踏实实生活的老百姓。我胳膊上有个文身,就是怕我姑娘在外面受人家欺负,我才弄上的。
申请伤病照顾一直未获批
“宁可女儿要饭,也不让她学这个”
在才力去世后的日子里,刘成菊被分配到一家供暖企业,每月有2000元左右的收入。
但这远远不够家里老人、女儿和她自己吃药看病的开销。为了补贴家用,刘成菊干过各种工作,摆地摊卖衣服、上下楼送牛奶、缝衣服、叠餐巾纸、夜间收银。但因为那些年的训练,刘成菊遍身伤病的身体支撑不了这些工作。
“但是我有手有脚,总得自己想法子。”半个月前,刘成菊跟人学会了在微信上开网店,卖大码女装。半个月里,刘成菊就谈成了一笔生意。“人家买了6件,结果退回来3件。我就赚了五六十块钱。”刘成菊苦笑。
过着这样的日子的时候,刘成菊有时候也会想起她当运动员的时候,教练对她说过的一句话:“好好训练,以后你只要拿了冠军,你要什么就有什么。”
“我拿了冠军了,才力也是。可你看,现在的事实是,我不想要什么,任何人都不想要的东西,都来了。”
记:当年的训练给你的身体造成了不好的后果?
刘:那时候年纪小,没发现。现在岁数越来越大了,慢慢地都找上来了。
记:在后期的伤病这方面,能够得到什么照顾吗?
刘:大院的人说了,如果真的是当时训练造成的伤,可以申请伤病照顾。但是这么多年了,一直都没批下来啊。
记:你女儿小时候也学过举重。你还会同意她像你和才力一样,走体育的路吗?
刘:我宁可让她要饭,都不让学这个!现在谁出来给我100万,我也不让她学这个!即使她真是个好苗子,我也不让她学这个!也有学田径的、学球的孩子家长问我,干这行以后有好出路吗?我说你看我呢?我不就是个例子吗?我告诉他们,如果真要练,那就好好练,练成冠军。可是那么多人里面,有几个能成冠军啊?中途一旦受伤了,出路又在哪里呢?谁来照顾?最后当了冠军,我和才力都是,又能怎么样呢?
记:你自己是这样,和你一起其他的队友们呢,他们有好的出路吗?
刘:也有,有能耐的去当教练了。不好的,也找不着工作,靠着亲戚在农村养猪、种西瓜。
记:……你怨恨这个行业么?
刘:怨啥啊,怨自己没能耐吧。网上有人说了,当时给了你那么多钱,你该知足了。我是知足了,我是知足了……(刘成菊说着,红了眼睛哭了,指间夹着烟的手抹了一把眼睛)还是怨我们自己吧,当初行业选错了。现在孩子吃的药也停了,没有钱让她继续吃药,只能怨我这个当妈的,怨我没能耐。想想才力活着的时候,可没有这样的事儿啊……